吴晓波对话冯仑：“挺住”的四个方法论

2007年1月，《激荡三十年（上）》出版了。也正是同一年，“万通六君子”之一的冯仑出了他的新书《野蛮生长》，第一次系统性梳理了他从商近20年来，对中国民营企业和企业家的见解与思考，而书名也呼应了《激荡三十年》里的一句话:“当这个时代到来的时候，锐不可当。万物肆意生长，尘埃与曙光升腾。”

冯仑于1991年下海经商，创立了万通集团，他是“92派”企业家的代表，算得上是中国企业界“承前启后”的人物。

不管是冯仑还是其他企业家，他们做中国的生意，通中国的人情，懂中国的道理，他们在杂草丛和石头缝里野蛮生长，从石头底下慢慢地拱翻石头，才最终看见了阳光，中间吃苦、遭罪、受辱，一切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以说，激荡与野蛮，构成中国改革开放前30年中国民营企业的主流叙事。

2023年5月9日，这两本书的作者相聚在吴晓波频道直播间。这一次，冯仑带来了他的新书《挺住才有出路》。

当“野蛮生长”的时代结束，中国商业界的未来究竟该如何“挺住”，继续保持激情和生命力?吴老师和冯仑告诉了我们答案。

以下是二者的对谈精华——“挺住”的四个方法论，分享给大家。

方法论一:出奇守正，坚守价值

从2004年起，冯仑陆续参与发起和创立23家公益基金会。2015年，又创立了公众号“冯仑风马牛”。如今的冯仑更像是一名布道者，希望传递一些最基本的商业价值观。于他而言，商业的底层价值观或许就是“坚守正道，做个好人”。

吴晓波:冯仑和我是多年老友了。我很敬重他，一方面他是一位成功、优秀的企业家;另一方面，他还能写书，跟我“抢生意”。前几年他出过一本书，叫做《扛住才是本事》，今年又出了一本《挺住才有出路》。首先，想问一个问题，创业32年来，哪件事让你快挺不住了?

冯仑:1992年的时候，我们卖了一个项目。对方本应该付给我们8000多万元，但是实际上只付了4000多万元。因为对方没钱了，又有内讧，所以想把钱都要回来。当时我们把最后一个项目卖掉了，赚了几千万的利润，打算离开海南，本来是一件非常完美的事情。

但是他们违约了，最后还使了一个坏招:编织罪名举报我们。举报完后公安来抓我们。那时我33岁，公司平均年龄大概27岁。公安看完我们的档案资料后，觉得我们不像坏人，于是认定为经济纠纷，让我们在一个礼拜内自己想办法搞定。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找到我们退钱。那时我们都很慌，内部也产生了分歧:钱到底退还是不退?结果对方不仅让我们退，还要求28%的利息。然后王功权就崩溃了，跑到山上，一时没了踪影，我们赶紧去找他。最后没办法，咬牙把钱退了。最后这个项目里外算下来亏了六七千万。这件事让我特别崩溃。

吴晓波:这件事给你的经验和教训是什么?

冯仑:要做个好人，尤其是当个老实人。如果当时我们的背景不干净，公安就不会给一个礼拜的时间，那么公司就完了。不仅如此，负责这个案子的人，后来和我们交流得比较多。他说我们不仅是好人，而且一定能干成大事，以后有什么事找他，他会帮忙。

这次经历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出奇守正。守正，意味着以后我们规规矩矩地做事。出奇，就是创新、变通。

在中国，很多生意人都在讲变通。但就像一个圆，每次变15度，变多了就南辕北辙了。所以守正是前提。80%的事不变通，20%的事在原则上加以变通。我们公司活了30多年，就是当老实人的结果。当下可能吃了点亏，但从长远来看并没有吃亏。

吴晓波:商海极其险恶，但是你立志做一个好人，总会有人雪中送炭。哪怕刀架到脖子上，刽子手都可能会刀下留人。我的价值观便是“认可商业之美”。

在商业上我觉得有两大法则。第一个是丛林法则。商业世界中一定存在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第二个法则是康德法则。康德有一句话说:“我所敬畏的，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道德律可以指法律或价值观。头上的星空是什么呢?老天爷会时常看着你，最后时间会告诉你谁是正的，谁是恶的，谁是老实人，最终天道轮回。

方法论二:简单、专注、持久

从冯仑创业的1991年至今，一转眼，32年过去了，在时间的冲刷下，他目睹有的企业越做越大，有的却早已烟消云散。这几年，冯仑便开始思考这一问题:那些“挺住”三四十年的企业是如何越活越好的?他总结了六个字:简单、专注、持久。

吴晓波:你在书中提到，有三类人创业最容易成功。第一类，出于对某种事物的深度喜欢。第二类，像马斯克这样有远大使命的人。第三类，熟练掌握创业所需的各项技能，摸清创业规律的人，所谓的创业“老司机”。我们来说说因“喜欢”创业。

我做过一件我很喜欢但亏钱的事，叫“开书店”，我希望给中国的读书人在西湖留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户，但当时我还较为理性，给自己定了一条止亏线:亏两百万我就撤。

冯仑:以万圣书园的创始人刘苏里为例。刘苏里开书店能赚钱，一方面他热爱，另一方面他专业。他的太太负责经营，他则是人文社科领域的专业买手。所以你不光得喜欢这件事，还得在这个领域里表现出不一般的喜欢，要有平均线以上的专业水平，更要全身心地投入。喜欢解决了专注，像刘苏里一辈子开书店，他没做第二件事，而做商业恰好需要专注。另外需要毅力，持续的专注使你建立起商业壁垒。

琉璃工房的创始人杨惠姗和张毅夫妇就是这种类型的人。他们一位是演员，一位是导演，就是因为热爱，不惜倾家荡产投身琉璃制造事业。然后坚持、再坚持，最后坚持做出来了。所以，爱好只是浅层，你必须迷恋、疯狂地喜欢。

我再举个例子。北京有一家店叫细活里，创始人原本在投行工作。有一次我和她在纽约，看到她一直在路上编绳子。后来发现她痴迷于编织，到她在北京的家里，发现全都是她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布料。十几年前，她开了细活里，它是中国最好的环保品牌之一，充满着生活方式美学。现在一直开着，一直赚钱。

吴晓波:有道理。或许我喜欢读书，喜欢开书店，但对开书店没有达到刘苏里这般痴迷的状态，而且也没有继续坚持，没有把它当作一个“all in”的职业来做。今天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所谓的情怀、理想都是教训。回归商业本身，失败或许还是因为不够热爱一件事情。

方法论三:保持乐观，学会“解释”

有人曾这样描述冯仑:“乐山乐水乐自在，亦文亦商亦从容。”那晚，他穿着黑色夹克外套，轻松写意，时而上扬的嘴角显露着实诚与老练，与“精神内耗”的当代青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常说，我们需要新的“解释”，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学会与自己和解，或许就能“挺过去”。

吴晓波:你在书中写道:“应该焦虑的事，就让它焦虑着。”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不焦虑的人，连和尚都焦虑。王阳明去世前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呢?这句话还是充满焦虑的，人一定会有焦虑。

冯仑:焦虑就像感冒发烧，一般的焦虑对身体有好处，它会激发年轻人思考，能够催生出更多批判和创造，它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很多看法。而创业者多数是焦虑的，就像跳高，随着每次成功，杆在不断加高，难度也在不断加大，如果越跳杆的高度越低，那还跳什么高?所以保持乐观很重要，告诉自己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尽力了就好。

吴晓波:你在书里还讲了一则趣事。当时你和王石去了机场，身旁的翻译在登机的时候，找不到证件了，急得满头大汗。王石说，刚好我们去机场闲逛闲逛。此话一出，翻译的心就定下来了，不再焦虑，后来证件也顺利办好了。所以你在书里提到，“悲观者往往正确，乐观者往往成功。”那么对于王石和你这样的乐天派而言，乐观主义是天生的吗?

冯仑:我觉得有三种情况:一种是性格，一种是价值观，还有一种是智慧。比如有信仰的人有时候就偏乐观一点;充满智慧的老人，云淡风轻，人情世故都看明白了，也算是一种乐观。这三种情况我都沾一点。

其次，我对很多事情都有解释，比如我喜欢用历史解释当下，很多事就看明白了，所以我乐观。而有些人被焦虑所困，是因为缺少了新解释，当你被封闭在一个旧解释里，往往很纠结，越想就越挺不住。

比如我今天突然被辞退了，我用旧的解释问自己为什么会失业，天天想公司这么做对不对，同事对我是否有偏见，很容易越陷越深。但是当你和一位朋友喝了一顿酒，他换了一个角度和你解释，说辞退是获得新体验的机会，你或许觉得这反而是件好事。在中国这叫“焉知非福”。

吴晓波:冯仑创业的那一代，被称为“92派”。“92派”中的很多人因为对某些领域产生巨大的失望，于是下海经商，被逼上了发财的道路，开辟了新战场，这其实也是一种解释。

冯仑:是的。我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很纠结，因为之前研究马列主义，也算小有成绩，突然做生意了反而不习惯。后来我自己解释了，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叫做《青年知识分子的报国道路》。所以我们得到了一种新解释:做生意也能够让国家变得更好。解释完了，我就释怀了。从此以后我对做生意充满了自豪感，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大事。

方法论四:吃得了亏，求得了人

三年里，突如其来的疫情扰乱了正常的经营活动，也渐渐浇灭了创业者的烈火雄心。或许，疫情终将过去，但如何在未来更艰难的日子里“挺住”，还涉及到一个取舍的问题:有些东西必须坚守，比如价值观;有些东西却可暂时丢弃，比如面子。

吴晓波:和100多年前的张謇一样，兵战打不过，那就商战。张謇当年在南通下海的时候，将其描述为“舍身喂虎”。当他割肉喂虎的时候，去求人，脸就绝对不会掉到地上。

冯仑:我曾经和一名司法部门的工作人员聊天，我问他，他们在外面都那么厉害，一进去就扛不住了?他说，在外面他有尊严、有面子。可是一进来，就不给他尊严和面子，他就崩溃了。其实创业不要太顾面子，挺住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吴晓波:所以当你经营困难、挺不住的时候，面子可能就顾不上了，我有一个建议叫“求援”。我有一个朋友在杭州地段特别好的武林路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理发店。去年因为疫情，撑不住了。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写了一封信，说自己理发20多年了，1000多平方的店今天要关了。信发出去后，结果街道、区里的人来找他了，说不能关，如果在房租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帮他谈。

当我们真的遇到很多困难的时候，记得要把它说出来。你把困难扔出去了，最后落下来是一块馅饼，还是铁饼，还是得拼人品。做企业拼到最后就是看人品，有没有人会帮你。

冯仑:我看到在抖音、快手、视频号里，很多人把自己的困难拿出来讲，于是有人就帮他们出主意，后来还给他们资源。

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草根创业为什么有优势?我总结了三点。第一，草根由于资源有限，选择机会很少，所以他专注。第二，做生意需要懂人性、人情。而草根懂人性，比如贪财、贪小便宜。第三，最重要的一点，草根吃得了亏。生意在很多情况下是“求”出来的，“求”不丢人。做生意最基本的是点头、弯腰、下跪。草根天天都在求人，他们不觉得别扭。

吴晓波:点头弯腰可以，但不能下跪。其实我观察到很多创二代，要比我们想象中勤奋。父辈的成功会给他们带来两大问题。第一，我们这一代的人野蛮生长，很张扬，甚至霸道，实际上这是我们的独创精神。第二，但这种张扬会对子女造成巨大的压力。所以子女有一种“弑父情结”，不想变成父辈的样子，不然就会成为一个平庸之人。

今天聊了很多，其实有些道理再过两百年依旧不变，比如坚守正道，树立一个正确的价值观。只要你为人善良、勤劳勇敢，在每个时代都能有所成就，无非是小成就、中成就、大成就。再比如你要专注、持久、吃得起亏。

冯仑:这些都是大道理。我发现相信大道理并且按照大道理做事的人，最后会成为大人物。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像多吃多占，这是小道理，帮助别人，这是大道理，助人多了，最后就成为了大人物。所以要做把大道理留给自己，把小道理给别人的人;把小道理留给自己，把大道理给别人的人，往往活成了小人物。